牙齒與樹 — — 森人砂卡噹登山雜感

Yun Chen
10 min readOct 7, 2020

砂卡噹是臼齒的意思

這篇大概不會去介紹體驗到的太魯閣族文化,而是完全自我中心的自我對話過程。

上山

當走了六個小時走到達道的家時,我感到神清氣爽,在大家紛紛去洗澡或躺下休息時,我竟然沒有覺得疲累;當大家紛紛躲避日頭的時候,我在陽光下眺望山景,大口大口貪心地呼吸。

在最後一刻才報名《森人》這個在太魯閣砂卡噹部落駐村的藝術計畫中的行程,去山中看展。我內心知道這趟旅程是一種逃避,逃離台北、逃離工作、逃離人生規劃,可以到沒有網路訊號的地方實在是再好不過了。我其實不確切知道要去幹嘛,在出發前一天,才驚覺是個大概每天要走六個小時的登山行程,收行李收到最後一刻,穿著過大的登山鞋追火車。上山前一晚的自我介紹時間,我難得稍稍收了氣焰,感覺這個場合大家都很低調。

我是個不知道怎麼放鬆的人,也很久沒有「跟團」旅行,這次總算可以放任自己無腦跟著走就好,不必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麼。我其實渾身舊傷,我根本不敢跟我的物理治療師說我要負重爬山三天兩夜,我很怕自己在山上受傷。所以爬山時,走的每一步都得很專注,很專注讓自己不要受傷,感受每一步踩下去時肌肉的感覺,跟自己說慢慢走總會到的。

上山的路上,我前後漸漸沒有了人。

我其實是個很害怕獨處的人,跟自己的思緒相處很容易發瘋,怕到可能會突然尖叫大哭崩潰的那種。面對荒煙蔓草,一開始只能很努力想著 partner,上山前跟他長長的談話,用盡全身力氣忍住不哭、理性溝通的那場談話,想著他的笑容和家的感覺,然後我才有辦法開始想自己,想自己身處的時代機遇,想到自己對於自己沒有專業的焦慮,想到自己努力告訴自己在亂世中抓時勢、看人帶人才是最重要的。在風和日麗的山上,不知為何想到已身處亂世開頭,島內歲月靜好,島外已是漫天烽火。

眼裡有光嗎?

我喜愛旅行,因為我喜愛置身於陌生人之中,每次都可以重新真誠地展演自己。曾有朋友問我說,為何我可以這樣到處講自己的故事,是不是很有表演慾,為什麼會放心跟別人掏心掏肺?因為知音難尋啊,都掏心掏肺了,能理解的人還是不多。

面對既是同溫層又不是同溫層的人,我一遍遍地解釋自己想做的事情,我對自己職涯的想像是什麼。可以很誠實地感受到,我在迴避哪些東西,哪些東西我講了雙眼會發光。於是我一遍遍講著公民科技,講著我關心如何促進開放協作,想做的事情。對我來說我關懷的核心不是科技,只是科技是我習慣思考的方式和解決方法。

四十歲上下的 D 聽完我講 g0v 和公民科技,讚賞又擔心地說:「20 幾歲有理想有熱血很好,台灣需要你們這種年輕人。哎,到了我這個年紀,能糊口就好。」

我微微一笑道:「我沒有不考慮現實問題呀,我知道現實面,只是還是願意相信理想。年輕的時候不就該這樣嗎?我知道要走得遠,錢很重要。」

我轉頭問 D:「那你怎麼定義你現在正在做的事呢?畢竟職稱不是很重要。」他愣住良久,說他沒有這樣思考過問題,最後才緩緩地說:「在做讓自己開心的事吧!」

「這樣不是很好嗎?真令人羨慕呀!」

我對於別人的工作和人生也有高度興趣,總是纏著別人問他們在做什麼,有時候才會突然發現他們來爬山可能就是要跟日常工作斷開才道歉:「抱歉,你會介意我把山下的工作問題帶到山上來嗎?」

做當代藝術的 M 站在室外吹風,她說我可以直接上網查她的作品。「但現在這邊沒有網路訊號呀,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是想聽你講。」她講了她作品關注非人的他者,我則試著解釋自己對於 community 和 collaboration 的關懷,小至三五個人大至一個國家的民主或是跨國的合作。遇到不同領域的人的時候,我都會試著切換成對方的話語體系和思路去闡述。

M 說:「那你滿適合策展的。你在做這些之前,可以先策展啊!讓別人理解你在想什麼和要做什麼。」又聊了一些留學申請的東西,我實在是非常沒信心, M 說:「不會啦,你那麼聰明。」話說,聰明這個評價一直是讓我困惑的事情,要如何在兩三天內的談話中覺得一個成人很聰明?或甚至五分鐘內覺得某人很聰明?

心在何方,何處是我家?

我上山還是帶了一本筆記本,不只記部落的分享,也記談話時的隨筆。

聽著主辦人政道講森人計畫的起源故事,我感到衝擊,因為我有點無法理解跟一個地方產生羈絆放不下的感覺,我總是在瘋狂旅行,彷彿一停下來生活又會如一灘死水。

「我覺得我離台灣的土地好遠。」爬山的時候我這樣咕噥了很多遍。「身為一個台北人,我時常在臺灣覺得自己是異鄉人。」R 不同意,下山後還特別寫在他的網誌裡。

R 當場是說:「我也很常往國外跑欸!但就是在國外的時候會想要好好介紹台灣,所以會更想要深入認識台灣的文化和山海。你的工作應該可以讓你在別的城市遠端工作生活一個月吧?可以試著在地生活,不只是瘋狂旅行,有沒有生活感差很多。」

我在想我講出「異鄉人」那句話時到底是什麼意思。是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吧!就是我再怎麼體驗,像是走一遭媽祖遶境,都還是覺得那是別人的文化,除了語言相通外,我感覺不出跟我在其他國家體驗民俗節慶時的差別。屬於我的文化好像是在世界的各大城市裡穿梭,和開源科技社群、實驗藝術、人文社會、媒體的人大聊特聊,那時我會有家的感覺。

人到底為什麼會對同一個國家內的人和土地產生強烈認同呢?我沒有不覺得自己是台灣人,只是覺得這種台灣認同很矛盾,我一方面想要往更遠的地方去,想要做一個全球公民,另一方面卻還是放不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台灣,我真的對台灣那些我未經歷過的生活的人,懷有情感與共同體嗎?我想守護台灣的民主,但那種關懷離土地很遠,每次我身上那種台北女生的氣息,都讓我很懷疑我真的跟其他台灣人共感了嗎?

我的認同可以這麼窄又這麼廣嗎?一邊想掙脫台灣人的標籤,一邊又說我愛台灣想為台灣做些什麼。

我跟世界上哪個地方有羈絆嗎?那種捨不下的感覺。我捨不下的總是人,一個個有獨特生命姿態的人。哪裡是家呢?在台北我時常會覺得窒息到喘不過氣。

馬來西亞裔的澳洲女孩小冰,是來了部落好幾次的駐村研究員,她綁著上下相連的雙馬尾,介紹她的植物計畫。整個計畫的概念是除了種原生種植物以外,也從山下把其他植物的種子帶上來種,例如玫瑰,因為部落的阿姨喜歡。把外來和本地的植物種在一起,其實有點在摸索什麼是屬於部落的植物/文化,什麼是傳統的?自然的?原住民文化不該是被規定、被想像該有怎樣的傳統文化。我很喜歡小冰說的,我們都在說要保存文化,可是文化和環境不是一成不變的,沒有發展與改變環境,文化是不會留下來的。

這時主辦人 C 湊過來說:「歷史系應該很了解台灣吧?」
我大驚:「不會啊!」
他大驚:「為什麼不會?但至少你們有史觀吧!更了解歷史的話,歷史的史觀會讓你黏在這塊土地上。」
我回道:「越了解歷史,有時候只是讓我知道的傷痛更多。而我不知道那樣的傷痛會讓我黏著還是想逃走。像是有些人在為了形成台灣認同的過程中,把某些人切割出去。」

行程的第二天,部落青年建國要帶一批人一路砍草去探訪舊部落 Smuk,Smuk 是一種樹的名字。

我問他的太魯閣名字,他說是 Kingoo。我問說是什麼意思,他說是他爺爺殺死的日本人的名字,那個日本人身中數槍還是直挺挺地站起來。

「於是我爺爺就問他:『你叫什麼名字?』『Kingoo。』」

「然後我阿公就把他弄死了。」Kingoo 用手刀在空中用力地砍了一下,傍晚的太陽斜斜打出劇場獨角戲的側影,那一刻很魔幻。

我和朋友繼續跟 Kingoo 聊,他很強調隔天要去的 Smuk 只有他可以帶我們進去。

「那為什麼其他人不能去?」我當下不知道自己其實問到了部落矛盾的核心問題,只隱隱覺得奇怪,尋根不是應該是整個部落的事嗎?為什麼其他人都不能去?

放棄與堅持

過了兩天沒有網路的生活,我在山下的馬路旁邊傳訊報平安:「我剛下山,身體平安。」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本來覺得艱困的事情。我出發前其實希望有人來阻止我,說要花太多錢、花太多時間、我的身體可能會負荷不了。

但我還是腦熱衝過來了,不過我成功阻止自己參與第二天去走訪舊部落 Smuk 的行程,那個行程要拿鐮刀開路,留在部落學做竹筒飯和認識植物。那天真的喝了好多茶。

傍晚時,像是在等待獵人回家的妻子,我們一直在看天色想另一組人何時回部落。

走在小徑上,我問駐村藝術家小冰:「你覺得人生中對你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?」

小冰很遲疑:「不知道欸,有很多吧!」

我腦中閃過我的憂鬱和對許多小事的無能為力,然後開口說:「對我來說,其中一個是放棄吧!承認自己能力不足然後放棄很好的機會。就像是今天我花了很大的力氣選擇不跟他們去 Smuk,因為我知道我很可能會受傷。」這世界很熱鬧,我一直很難拒絕有趣新鮮的事物,每次逼迫自己放棄時都很後悔,一部份的自己知道緊湊刺激的行程才是讓我生活能轉動的方法,每次拒絕了別的活動留時間給自己的事,我也無法開工,好像兩邊的時間都浪費掉了。我得要不斷重複問自己主要目標和要達成的事情是什麼,其他都可以放掉,以這次旅行來說,應該就是不要受傷。

我跟在教身體覺察課程的 U 說:「我知道我跳舞有個問題,就是跳得太用力了,沒辦法放鬆。後來真的有放鬆跳舞是在某場演出時重摔舊傷復發,緊急吃藥貼貼布硬著頭皮上台跳獨舞。因為不放鬆就會痛到無法動,我才終於用呼吸而不是用力跳舞。」

U:「對啊,很多人都是因為受傷才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。」

在山上,我每天仔細拉筋放鬆、吃消炎藥、抹消炎藥膏、貼肌內效貼布、穿護踝,兢兢業業照顧自己的身體。第一天傍晚, W 笑說你對太魯閣族的故事這麼感興趣,你明天還是走一趟啊,受傷的話他是搜救隊地可以幫我包紮。

隔天在回程離部落十分鐘距離,W 一時大意滑倒被鐮刀砍到手指,別人轉述說深可見骨,他還得連夜走下山就醫。

部落阿姨掉眼淚的時候,我只能默默站在一旁,晚飯時仔細聆聽感受她帶領的飯前禱告。收碗盤的時候她說:「真的很糟糕,發生這種事。山上不容易啊!也不是第一次了,我們都習慣了。」

下山

上山容易下山難。

許多人都有注意到藝術介入與部落人際關係網絡之間的張力和互動,那又是另一個很長的討論。我還很直接地跟藝術家提問,怎麼可以撇開責任說他的藝術創作是獨立的,不想被歷史脈絡牽制。

F 特意在前方停下來讓其他人先過,說她想要跟我一起走,她喜歡我的步調。我不太確定她是不是擔心我太慢沒人陪,但我們聊得很開心。

在砂卡噹步道接近出口的地方,有個攤位在賣馬告香腸和仙草。我什麼都沒買,感覺好像付了錢魔法就會消失了。

夢境結束了。回程的火車上,我和 A 在討論個人財務規劃,看著戶頭僅剩的錢,在台北生活的兵荒馬亂全部席捲回來。我疲憊地靠在她肩頭上,在下車前給彼此好幾個長長的擁抱。

今天在台北走過華山草原,站在太陽下愣愣地看著藍天,貪婪地多吸幾口空氣,希望暫時忘記肩頭筆電的重量。想起那天坐在立霧山上,第一次真的見到海天一色,海平線消融在朦朧的藍色裡,視野裡我的飛蚊症漫天飛舞。

部落阿姨說:「我們還是喜歡山上,永遠不會離開山上。但不知道以後的小孩會繼續來嗎?」

P.S. 我跳掉了很多太魯閣國家公園設立與當地部落生計的衝突,和日本人與國民政府集體遷村的故事。這就是一篇很自溺的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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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un Chen

Nobody in g0v.tw, PM of disfactory.tw. Caring #civictech #opengov #socialdesign. Now researching on Internet and open democracy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