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中的前線—2022 馬祖還願

Yun Chen
Mar 11, 2022

看著 Twitter、Instagram、Telegram 上滿滿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消息,我匆匆下訂了去馬祖的機票。如果說讀歷史教給了我什麼東西,其中一件就是苗頭不對就先安排打算要做但有可能會出錯的事,不是過度恐慌,只是世事難料。

飛機落地後,我才發現我華麗地錯過正月二十九日,北竿芹壁龍角峰五靈宮一年一度的祈夢儀式。可以帶棉被枕頭去廟裡睡覺,神仙會在夢裡給提示,但不是所有人都很容易夢到,所以也有代夢者可以幫忙。

「不是來祈夢,那你是來還什麼願?」青旅老闆疑惑地問我。三年前我跟家人跟團去馬祖,我走馬看花,都在低頭用手機處理工作上棘手的事情,經過板里天后宮時,可能我太過絕望或是廟宇太過可愛,我祈求若是事情能夠順利,三年內會回來馬祖還願。

事情後來圓滿解決,但是隔年新冠疫情爆發,我兩次規劃去馬祖的行程都被迫取消。我本來打算今年四月初再去,但是俄烏戰事如火如荼,我每天都在被外國人問中國會不會打過來,台灣要怎麼辦;歐洲的朋友在討論要不要買槍和逃去世界上哪裡最安全;我要跟在美國的台灣朋友保證,政治局勢生變時會提醒他,讓他來得及把家人接出台灣。我理智上判斷中國短期內不會打過來,因為目前中國的外交反應都還在合理預期內,不過我怕兩岸情勢升高有軍事演習,去馬祖會變得困難。

結果在馬祖這個戰地前線,我反而感到歲月靜好,整個人放鬆了下來,甚至失眠狀況改善。走著戰地坑道、聽著老兵故事、身在全都是阿兵哥的便利商店,戰爭彷彿摸得到又很遠。戰爭是馬祖要拿來展覽觀光的過去式,又是新聞上遠方的現在進行式,不知道未來式是怎樣的光景。很弔詭,當能觸摸戰爭的痕跡或烙印時,我比在台北看著台灣政論節目和刷英文報導踏實。也許是一種避無可避,大家日子都還是要過下去的務實。

比起富麗堂皇的大型天后宮,我還是比較喜歡能看得到海的媽祖廟。板里媽祖廟很小一間,可愛到像是糖果屋,還能聽見海的聲音。我沒帶什麼像樣的供品,只帶了一包葡萄乾,硬掰說心誠則靈,畢竟當初求的願也不是真的很大。廟裡無人(畢竟也只容得下三個人),我丟了一百元的香油錢,拿了廟方備好一套的十一支香和一疊金紙。

我拿著十一支香先拜了天公,插了三支香進天公爐,轉回來拜媽祖時,覺得千里迢迢來只是單純上香然後燒紙錢有點空虛。我在心裡默默報上姓名和住址,簡單解釋當初遇到了什麼事,後來結果如何。其實當初的事情並不大,但是我這三年奇幻旅程的開端之一,而我現在要準備出國念書了,會是再一次向未知出航。

「祢應該送過很多人出航吧?」廟裡沒人,整個海邊都沒人,我不知不覺就把心裡話用嘴巴講出來了,有對世界局勢的害怕和自己平常可能都不敢說的宏願,因為覺得自己做不到。真的聽見自己說話跟心中默想的力量很不一樣。我拿著香跪下去抬頭才發現,媽祖的視線是直落在我跪著的這個位置。

如同之前在清真寺裡,我問阿拉說如果他真的存在,「能夠讓這世界少一點戰爭少死一點人嗎?」我對這個問題一向不抱希望,從人類有宗教開始,戰火就已從不歇息。媽祖看顧的海域,也是連年征戰翻紅。

「如果戰爭無論如何都會發生,我能夠幫助到一些地方不陷入獨裁或種族屠殺嗎?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自私還是大愛。有時候只想要趕快拿到外國學生簽或工作簽逃離台灣,有時候卻發下宏願想要透過科技去橇動全球政治局勢。

其實廟裡沒人,我不需要戴著口罩,但是我就是哭到不能自己,眼淚染濕了口罩後滴到地上。其實我不寫下來,不會有人知道我在海邊的小廟說了什麼或哭了什麼,海浪會帶走,這樣未來就不會有其他人記得,我食言了。

我沒看過戰爭,但我見過難民在我面前撕心裂肺地哭嚎,這句成語真的非常精確,我覺得他的胸腔快被他的悲憤撕碎了。我看過政治犯拉起衣服,指著一個個傷疤跟我解釋是怎樣花樣百出的酷刑。我見過為了逃出來,而自己毀容的少女。如果連這樣我都受不了,戰爭會有多可怕?

很可怕,歷史每一頁都血跡斑斑,易子而食出現過好多次。我不知道我這樣一個害怕戰爭害怕死亡的人,為何要去念歷史,逼自己去讀、去感受這些痛苦,或是品嚐勝利者所謂的榮耀。可能因為想聽故事,或是想要知道盤根錯節的血海深仇是怎麼來的,或是想要抓住人性的吉光片羽,或是想要有希望。如果孟子在戰國時代都可以相信人性本善,我應該還可以再相信久一點吧!

廟裡附的香很紮實,燒得並不快。我擦乾眼淚拜了三拜,走到海邊看海,想等香快燒完再燒金紙。攝氏十度的風,冷冽但不刺骨,是個刮著臉讓頭腦清醒的好溫度。板里海灘望出去的海不是對岸,是往台灣海峽的方向。沙灘還算乾淨,陰天的雲壓在遠方,很安靜,只有海浪的聲音。

我翻遍整間廟找不到打火機或火柴,最後只能用點香爐的瓦斯點燃金紙,小跑步衝向十公尺外的金爐。風很大,不是直接吹熄就是直接讓金紙燃焰到燙手。金紙燒得速度就極快,我飛快地摺金紙不然火就快熄了,意外進入某種心流。

「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。」我喃喃有詞又落了一疊金紙進去,霹哩啪啦的火焰,會讓自己有世上有魔法的錯覺,但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。所有的祈願最終化作灰燼灑在風裡。我其實偏向無神論,一直覺得這些儀式,多半是為了讓人世間的人們有事做。那為什麼千里迢迢來還願呢?就是覺得答應的事情要做到。結果很像是來跟一個姐姐說話。

臨走前,我說我以後可能很難再來了,所以我也不會說要怎麼還願,能夠做到一半我想做的事情,可能就已功德圓滿吧!只願板里的海灘能繼續清靜。有些事無法求,有些事是知道不可能還是要做,有些路是即便很害怕還是要向前走。我承認我很害怕、我很懦弱、我很崩潰甚至很傻,雖然哭無法成就任何事情,但就大聲哭出來吧!畢竟我已經背著背包走在路上,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只能趁還有些微光,一步一腳印地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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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un Che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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